雪海茫茫,几簇艳红的梅花散漫地分缀在枝头,红梅树旁有个小土包,面上立着块石碑,从上往下刻着:
恩师沈修之墓。
碑前跪立一个头戴斗笠、穿着黑披风的年轻人,这青年也不知跪了多久,那夹杂着些暗纹的黑披风和发丝上,都散落满了细碎晶莹的雪粒。
他背挺得笔直,双手垂落在身侧,紧紧地握着拳。
寒风吹过,掀起了青年斗笠下方的面纱,那是一张略微有些暗白瘦削的脸庞,五官俊俏精致,青丝随风而动,让人不得不叹服:好一个美男子!
沈景行此时眼眶通红,微抿着唇,直直地跪在茫茫雪地里,眼神茫然而出神。
他知道人终有一日是会死的,也见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,可当这天终于落到他身上时,却还是免不了一番痛苦和难过。
“师傅,”他喃喃道,“我——”
他张了张口,想说些什么,却还是没能说出口。
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?沈景行想,就像师傅,一个糟老头子,到头来又有谁会记得他呢?
又跪了良久。
……
终于,沈景行缓缓站起来,微微弯腰,伸手轻柔地将墓碑上的雪拂去。
他转身向后面的小院走去,推开门,便见先师遗物——一只破酒葫芦,赫然挂在门框。
沈景行失笑,暗骂一声老头子,眼眶却又红了红,他伸手将那葫芦解下,随意摇了摇。
咦?这声音......
不对,葫芦里有东西!
他取下那葫芦塞子,果然,葫芦里的酒早已空空如也,只有一条纸卷在里头。
他早该想到是这样!
难怪忽然某日,师傅把常挂在身上的酒葫芦取下挂在了门框,说是什么屋内简陋,用来作为装饰。
他那时还多次嘲笑老头子的审美,现在看来,老头子恐怕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啊!
他可真傻!怎么当初就没怀疑一下呢?
沈景行取出葫芦里的纸卷,将它展开,只见上面写着:
见字如晤。
行儿,你看到这张纸时,为师应已不在人世。我终于摆脱了这肉身之束缚,去逐所求之道!
天下无不散的宴席,为师已将毕生所知传授与你,你也是时候独自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了!
你是个外冷内热、重情重义的好孩子,为师给你取名景行,景行行止,高山仰止,便是愿你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能够坚定不移的走下去!
老头子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,此生最大的骄傲便是收你为徒,如若还挂念着老头子我,就带上这个酒葫芦吧!它跟了我大半辈子,以后偶尔想起我,就给我烧几柱香,再用这个酒葫芦给我捎倒点好酒吧!
至于白石阁就交给你啦!只可惜还是没有福气看到我们阿景的媳妇儿,以后若是有了,别忘了带来给为师看看!
哈哈哈哈,走了走了!
沈景行有些颤抖地拿着纸,双眼通红地看着信中的内容,一滴泪珠悄然划过脸庞。
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,最终小心翼翼地将纸叠好,放入衣内,老人的形象在他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徘徊着。
天下无不散的宴席,可弟子好想让它永远不散啊!
也罢,既然您不在了,那我独自留下也没什么意思,便如您所愿,去看看这大好河山!
沈景行回屋收拾好银钱,也没带什么其他的东西,就将那葫芦装满酒,随意地挂在腰间。
待把院子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后,他大步迈出小院,把门关上。
此次一去,也不知何日才是归期?
沈景行向前走了几步,顿了顿,还是忍不住转身喊到:
“喂!老头子!我走了!”
就像那些年来每次出门时一样,只是这次却少了老头子的笑骂:
“叫谁老头子呢?没大没小的!”
沈景行站在原地不动,他在等一个回答,只是许久,也没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他一怔,哦,差点忘了,老头子已经不在了。
他自嘲地笑了笑,转身向前走了几步,再次伸手将石碑上的雪拂去,又打开葫芦塞子,将酒洒在上面。
“老头子,喝酒了!”
紧接着沈景行也喝了起来,他一口气喝光了葫芦里所有的酒,跌坐在地,又把石碑旁放着的那坛酒举起来,大口大口地灌着。
“呵,没有了?连你也欺负我!”
沈景行微红着眼睛,他仰着头,手举着酒坛,往下倒再无一滴酒落出,他撇了撇嘴:“罢了。”
随后他又回头看向墓碑,愣愣了盯一会儿,竟是哽咽起来,喃喃道:“师傅……师傅……”
他强行闭了闭眼,将泪意压了下去,混着哭腔道:
“师傅,徒儿走了……徒儿不孝……”
沈景行在碑前跪下,磕了三个头,随后缓缓站起来,戴上了放在马背上的斗笠。
“白风,我们走!驾!”
他飞身上马,很快便消失在这茫茫然的雪天中。
只留下孤零零的一树一碑一小院,仿佛在诉说着雪天的孤独与冷清;又仿佛能透过时空,看到当年打雪仗的那对一老一少:
“师傅看招!看我五球勾鹰!”
“臭小子!能耐了啊你!哎哟喂,我的老腰!”
“师傅!师傅你怎么了?”
“哈哈,臭小子看招!”
“师傅,你耍赖!可恶,看我……”
……
三天后,青云剑派内。
一个蓬乱着头发的少年不情不愿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一旁还站着个赔笑的弟子。
“路云!我爹这么早叫我过去干嘛啊?”
沈白风揉了揉眼睛,憋了一肚子的火气,我爹今天咋了?居然这么早就起床了!
旁边的路云颤颤巍巍道:“风,风哥,门主之意我也不知。”
“什么风风哥?话都说不清楚!罢了,你先出去,我已经起了!”
沈白风下了床,随意搭个披风便去找他老爹了,看样子是打算等下再睡个回笼觉。
沈白风刚踏进正堂,便看见沈父和沈母正襟危坐着,一脸的严肃,他忽然心底一沉,没了底气。
完了,这一天终于来了吗?老爹和娘终于嫌自己吃得太多要把他赶出去了吗?!
沈白风心中一震,脑海里的画面已经快进到了自己因为没钱,被未婚妻嫌弃退婚的戏码 ,哦不对,自己哪来的未婚妻?
“沈白风!愣站在那干嘛?还不快将披风脱了进来!”沈父无奈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儿子,这孩子,该机灵的时候怎么这么愣呢?
“哦,哦,好的。”
沈白风解着披风,心底的石头慢慢落下来,还好还好,不是叫他来开批斗大会的。
忽然,他神色一僵,缓缓低下头,完了,他披风底下穿的是睡衣啊啊啊啊!
“沈白风!你就是这么给我起的床!”
沈父眼尖,一眼看见了沈白风披风底下的睡衣,刚刚缓和下去的神态又凶巴巴起来。
“好了好了,白风,你快把披风系上进来吧!老沈,你之前不是说有话要跟我们说吗?”沈母一看父子俩神色不对,赶忙出来打圆场。
“嘿嘿,还是娘对我好!”沈白风一溜烟儿跑到他娘身边坐下。
沈父看着眼前这一幕,微微扶额,无奈极了。
待二人都坐好盯着他后,他清了清嗓子,神情逐渐严肃起来,沈父压住有些颤抖的音调,缓缓道:
“我遇见那孩子了。”
沈母手心蓦然一紧,似乎还没反应过来:“什么孩子?”
正问着呢,眼眶却是红了起来。
不等沈父回答,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,嗓音带着些哽咽:
“在哪?”
“清风剑派下的白石城。”
昨日沈父因事路过白石城,刚出城门,便与一驾马的青年擦肩而过,那瞬间,沈父身上的感应石忽然大亮。
沈父立刻意识到这青年可能是当年混战丢失的大儿子,当即调转马头跟了上去,果然,感应石一靠近那青年便愈发地亮了起来。
不过青年似乎察觉到了异样,于是沈父便没再跟下去了,只吩咐手下的人密切关注沈景行的行踪,并时时向他报告。
沈母擦了擦眼泪,沙哑地问道:“他怎么样了?”
沈母和沈父这些年来从未忘记过寻找那个在混战中丢失的孩子,每每想到他可能会吃不好穿不暖......甚至性命难保,总是痛苦愧疚不已。
若不是后来有了沈白风,恐怕两人一辈子也无法从此事中走出来。
“是个很优秀的孩子,同龄人中怕是没几个能比得过他的,昨日我曾暗中试过他的实力,但竟然看不出深浅。”沈父眼中带着些复杂和骄傲。
也不知是谁收留了这孩子,还将他培养得如此优秀,看这孩子的穿着,应该不是一般人能承担的。
可现世的名门望族里,这般出众的青年他应是有印象才对;若是某个隐世家族将他收养,恐怕这亲也没那么好认。
“哥哥……”
沈白风喃喃,看着泣不成声的沈母与眼眶湿润的沈父,也不禁红了眼睛,这么多年了,他们终于找到哥哥了!
沈白风有些期待,不知道他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?到时候他一定要给他哥好好介绍一下他们清风剑派!
这样想着,他忽然迫不及待起来,兴奋地对沈父沈母道:“爹,娘,你们还愣在这干嘛呀?我们快去接哥回家吧!”
沈白风小跑着回房换了衣服,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自己的发型和衣服,想给自家哥哥留个好印象。
待到沈父白母催了又催,他才不舍地走出来,手里还拿着一块镜子。
“白风!你这是在干嘛呢?还不快上马车!”沈父虽这样说着,却也下意识整了整自己刚换好的衣服,脸上露出了一丝罕见的紧张。
等一下就能看到那孩子了,也不知道他会是怎么个想法,祖师爷保佑,一定要成功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