叔叔环视一圈，目光从我的脸上掠过，疑惑地开口“什么也没有啊，你是不是想多了。”
“说你胆小吧，你能想出弄死小赔钱货换保险金的主意。说你胆大吧，你偏偏信那些有的没的，说什么不能自己动手，有因果报应。”
“我就不怕那些，这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啊的，都是虚构出来欺骗人的。”
妈妈摇头，抱紧叔叔的胳膊。
“你别不信，当年那糟老头子死了之后，我每天晚上睡觉都感觉床头凉飕飕的。”
糟老头子？说的是爷爷吗？
难道爷爷的死也跟妈妈有关？
但我记得爷爷是死于脑出血啊，医生就是这么说的。
我想质问妈妈，却忘了自己现在说话他们听不见。
我激动地向前，却从妈妈身上穿了过去。
“谁！是谁！”
妈妈大喊出声，眼里装满了惊恐。
叔叔吓了一跳，狠狠拍了妈妈一巴掌。
“别一惊一乍的，要让你吓死了。”
“一会儿咱就给她扔山上去，明天一早带邻居去找她，有这么多人在场，足够证明她是自己摔死的，到时候一千万的保险金到手，咱们就能去大城市过好日子了。”
妈妈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，就像她以前看我的时候那样。
原来那份期待与喜悦，是因为她在看我的时候，把我看成了厚厚的一摞人民币。
因为保险一周后到期，他们怕走手续费时间最后拿不到保险金。
所以连给我过完生日的机会都不给。
早上电话里妈妈回我话时的吞吞吐吐，也不是因为她没睡醒，而是因为我考上大学了，需要好大一笔学费。
她怕我管她要钱，而她拿不出来无法维持好母亲的人设。
所以这两方面的原因，才是促使他们今天对我动手的主要缘故。
我看着妈妈提到钱时那副嘴脸。
只感觉可笑。
多么可笑啊。
以我的成绩，完全可以免学费入学。
只要我好好学习不挂科顺利毕业。
以后的年薪用不了几年就会比她的保险金还多。
如果她愿意一直伪装成这副爱我的模样，如果她懂得再多点，知道保险金骗着不容易，而我的成绩能给她带来更大的财富。
那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。
我摇摇头，甩掉脑海中乱七八糟的想法。
跟着妈妈和叔叔走进卧室，看见他们从衣柜里拿出一张又一张保险单。
几张保险单加起来的金额小一千块钱。
我看着两个人激动地算着保险能获得多少赔付，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。
我为什么，会是这个女人的孩子。
这是死后我第一次庆幸我自己死得早。
不然我总有一天，会被这两个人吞吃入腹，拆的连骨头渣滓都不剩。
这样的人枉为人父母，也不配做人。
5
夜晚十点，我妈和叔叔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，把我的身体装进麻袋里。
两个人骑着自行车拖着我去了经常有人走失的北山。
路上风很大，妈妈和叔叔小声说话，被风声扩大后传进我的耳朵，有些刺耳。
“还是你有先见之明，当年老头子死了之后告诉我跟小丫头保持关系，你是不是早就想到这一天了。”
“那倒不是，我就想着小丫头蠢，既然她那么喜欢你，那搞好关系说不定有一天能用上，毕竟你们是唯一的亲人。”
亲人这个词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，怎么能这么讽刺？
“说来也多亏了那老头一直给蠢丫头灌输你对她好的思想，要不咱们这次的计划也不能这么顺利。”
是啊，是爷爷一直对我说，妈妈爱我。
上学的时候看到别的同学雨天有妈妈接，身上穿着妈妈买的新衣服，跟同学妈妈给买的礼物时，我的心里不是没恨过的。
但爷爷说，妈妈是爱我的，妈妈只是太辛苦了，我要多替妈妈考虑。
他说得多了，我也就记在心里，刻在脑子里。
所以才会从来没想过那些不正常的地方。
真的爱，怎么会不闻不问。
怎么会所有的关心只止于电话里的文字，怎么会所有的爱都在有外人时才会展露？
现在想想，这么多年来，爱过我的只有爷爷。
我还没满周岁的时候爸爸去山里打松塔赚钱，伤了腰。
从那之后瘫在床上，整日吃喝拉撒都是妈妈照顾。
巨大的心理和生理上的痛苦让他根本没有爱我的心情，而那时的妈妈，也根本顾不上我。
从那时起，我就跟着爷爷。
是爷爷把我养大，是爷爷带我收废品赚学费。
他是唯一爱我的人。
现在我也死了，终于能去见他了。
爷爷看到现在的我，知道我被打死，一定会心疼的。
他一定会后悔当初不该让我理解妈妈，爱妈妈。
“爷爷，我好想你啊。”
我轻轻嘀咕出声，不想再看这对夫妇接下来要做的一切，只想去找爷爷。
我想去爱我的人身边。
可我离不开妈妈和叔叔，不论我怎么努力，最多的活动范围只能在距离他们五米之内。
“是啊，不过咱也不用谢他，你以为那老头安了什么好心？”
“他一直恨我让他儿子去打松塔，对我不是打就是骂，要不是那时候他儿子还需要我伺候，他早就弄死我了，呵。”
“那他跟蠢丫头说那些……”
“让她恨我，看我们母女反目呗。”
骗人，才不是这样的。
为什么都害死我了，还要挑拨我和爷爷的感情。
“爱的越深恨得才越重，那赔钱货以前还小，我跑了她气几年也就完事儿了，但老头子不愿意啊，一直在她耳边提我，加深赔钱货对我的印象。”
“说什么我爱她这一类的话，赔钱货信了，等到再大点她发现一切跟她想的不一样，我其实一点也不爱她，甚至对她厌恶至极的时候，你说她会不会恨我，会不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？”
不，不是这样的，你骗人。
6
我以为死后看清妈妈的真面目，知道自己从没被她爱过已经是最痛的事了。
我接受了这一切，便不会有什么再让我心痛。
可她的话一个字一个字，好像一根根银针刺进我的心口，刺进每一根骨头，每一个细胞。
全身上下都泛起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。
我明明不该相信她的话，但被我忽略过的记忆却涌上了心头。
饭里出现的玻璃渣，被里出现的针，鞋里出现的钉子。
我以为是爷爷年纪大了花眼，记性也不好才会发生这样的事。
为了不让他担心，我被刺伤后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，然后自己趁他出门的时候处理伤口。
现在想想，或许当时我含着眼泪洗伤口的时候，他正站在门外透过门缝冷冷地看着我。
他恨我，恨如果不是我的出生，爸爸不需要努力赚钱。
也就不用去打松塔毁了后半生，毁了这个家。
我以为爱我的人要么恨我，要么想要靠我获得利益。
我这短暂的一生，没有任何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过我。
为什么？
不是我要出生的，也不是我要爸爸去打松塔的，为什么所有的错都要怪在我的头上？
电话铃声响起，妈妈和叔叔吓了一激灵。
我也从痛苦中找回了一丝理智。
电话那边是班主任的声音，语气轻柔。
我记得她有一个儿子，以她的性格，一定对儿子很好，很爱自己的儿子吧。
如果，我也有这样的妈妈就好了。
“李燕妈妈是吧，李燕呢，我给她打了好多遍电话她都没接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？”
妈妈和叔叔对视后语气镇静“她睡着了，林老师，你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这么重要的时候怎么睡得这么早啊？”
林老师疑惑地嘀咕了一声，然后语气变得欣喜。
“李燕妈妈，李燕高考考了693分！是咱们县城的高考状元！”
“咱县去年新出的政策，高考第一名补贴五万块大学学费，毕业回来还能给安排工作，分房子，再给一次性十万元的补助，你们可要享福了啊。”
呼啸的风声远去，空气变得无比寂静，只有李老师在电话那边不断询问能听到吗的声音。
电话挂断，妈妈不确定地看向叔叔。
“林老师说的是五万补助，年薪不低于二十万的工作和一次性十万补贴？”
“好，好像是吧。”
妈妈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，眼里闪过一丝遗憾，又被压下。
“才二十万，得赚五十年才能一千万，还是咱们现在的保险金更靠谱。”
不知是为了安慰自己，还是为了说服自己。
在到目的地之前，妈妈都在重复这句话。
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乌云遮住月光。
随后下起了瓢泼大雨。
他们从麻袋里拉出我的尸体，将我的尸体扔下山坡。
一路翻滚，撞到灌木，撞到石头，带起一堆石子滑下去。
最后砰的一声，归于平静。
就像我的心。
巨大的痛楚之后只剩麻木。
我不想再跟着他们了，我想离开。
去投胎，下辈子做个牲畜也好，宠物也行，就是不要再做人了。
可我走不掉，像有一根无形的枷锁拴着我的脖子，哪怕尸体不在了，我也离不开妈妈。
我只能跟着他们。
下山的路因为雨后变得泥泞崎岖，车翻了。
妈妈的脚撞到石头上瞬间肿了起来。
叔叔说第二天去医院看看。
可第二天一早，两个人根本顾不上去医院，急忙喊上周围的邻居进了山。
在两人的刻意引导下，他们很快找到了我的尸体。
几个热心的邻居将我已经发臭的尸体抬上来。
妈妈趴到我的身边嚎啕大哭，叔叔在一旁安慰妈妈，偶尔抹两下眼泪。
“孩子太可惜了啊，燕燕妈，你也别太难过，得保重身体啊。”
有邻居安慰，感慨，妈妈哭着说我有多懂事，多听话。
说我怎么就自己走到山里出意外死了呢。
就在她演得涕泪俱下，我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的时候，旁边一个邻居有些疑惑的声音传来。
“燕燕昨天不是还去找你了吗，应该是天黑才走吧，她一个小姑娘，怎么会自己大晚上跑到山上来呢？”
“没，没有啊，你认错人了吧，我昨天没见过燕燕。”
妈妈哭声停顿，有些心虚地解释。
邻居也没有多问，帮忙带着我的尸体回到了妈妈家后安慰一番才离开。
7
两人马不停蹄地去保险公司跑手续，签字。
回到家又装作悲痛至极的样子面对来安慰的朋友，邻居。
看到两人那精神分裂般又哭又笑的演技，我的胃里涌上阵阵恶心的感觉。
让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？
看害死我的人过得多么好？
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，这辈子才要经历这些甚至死后都不得安宁吗？
手续走得差不多了，保险公司让回家等通知。
妈妈和叔叔决定让我入土。
下葬当天，我看到班主任出现在墓地，领着她的儿子站在一旁，眼眶通红，应该是哭过。
她是为我哭泣了吗？
林老师是个好老师，讲课好，人也负责，对我也很好。
自己掏钱给我买了好多材料和试卷，还有笔和本子。
怕我不要还说是其他同学扔掉的。
我要是活着上了大学，她应该能得到挺多奖金，也算是我回报她了。
可惜，我这个高考状元最终什么也没能带给她。
林老师站了好一会儿，之后带着儿子离开，全程没有跟我妈妈有任何的接触。
在她离开后不久，所有亲朋好友离开，我妈在叔叔的搀扶下起身，擦干硬挤出来的眼泪。
“这下万无一失了，咱们就回家等着打钱就行了。”
她笑的开心，叔叔比她笑的更开心。
“我的大牌包包，我们看好的大平层别墅，还有那些昂贵的化妆品，我都要。”
“嗯，行，你的钱你随便分配。”
两人往山下走，妈妈开心地畅想着未来的一切。
叔叔也笑，但我总感觉笑得有些奇怪。
“媳妇，你说其他人都看见你这么伤心了，我要是说你受不了打击自杀了去陪女儿，他们会信吗？”
“你说什么？”
妈妈没明白叔叔的意思，我却瞬间懂了。
旁边就是我的尸体被抛下的山坡，妈妈走在外侧。
我下意识想要拉住妈妈，可我忘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。
我看着她被叔叔推下去，像那晚的我一样，滑落到最底下。
这个和被殴打比，哪个更疼呢？
我不知道，也永远不想知道，我看到叔叔得意地笑。
“那可是一千万啊。”
是啊，那可是一千万，本就爱财的人，又怎么可能抵御得了剩余五百万的诱惑呢。
叔叔离开了，我顺着山坡向下，找到奄奄一息的妈妈。
她的身上流了好多血。
8
脸被划了好长的口子，肚子上插着两根树枝，胳膊不自然的弧度向后弯曲着。
现在的她，整个人就像个破烂的娃娃，再看不出半点之前的样子。
“救我，救救我，我不想死。”
她的声音特别小，但我听得很清楚。
“为什么当初，你不救我呢？”
我平淡地开口，她却猛地睁大了眼睛。
或许是人死之时脚踩在鬼门关的门框上，她好像看见了我。
“燕燕？”
她不确定地开口，然后语气激动地让我救她。
“我怎么救你呢妈妈，我已经死了啊。”
听到我的话，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，她不是做梦，我也确实站在她面前。
“是啊，你死了，被我害死的。”
“如果你还活着，你一定会来救我的。”
“我找人打听过了，你的成绩能去的大学都很好，回县年薪二十万只是最保守的说法，在外地工作工资会更高。”
“但我之前不知道，而且就算知道我恐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，一千万的诱惑太大了。”
她的话说得断断续续，连在一起我只听出了一个意思。
我知道你对我好，但我不后悔杀了你。
“都说舐犊情深，虎毒尚且不食子，你真的不配为人母。”
我对妈妈最后的期待，在此刻化为乌有。
她不配做我妈妈，更不配再得到我半分情绪的反馈。
“别，别走，燕燕，你救救我。”
“救不了，你就在这里自生自灭吧。”
我头也不回的离开，没理会身后的呜咽。
叔叔家门外，围着一群人指指点点，我好奇地进去，发现一堆警察正在房间里找东西。
我死亡的位置被粉笔圈了出来。
周围传来邻居的交谈。
“真是丧心病狂啊，连自己亲女儿都能害。”
“对啊，燕燕多好一姑娘啊，摊上这家子人真是白瞎了。”
听着邻居的话，我知道叔叔也被抓了，为了亲眼见证他的下场，我去了警局。
一进门，就听到林老师的声音。
压抑着的哽咽，还有她儿子稚嫩却又坚定的回答。
“是的警察叔叔，我看见他打燕燕姐姐了，燕燕姐姐都不动了他还在打。”
“好的，谢谢你们的配合，李燕的尸体我们已经挖出来做伤情鉴定了，等到出了结果会通知你们的。”
林老师说了感谢后带着儿子出来，两个人走出警局，阳光照在他们身上那一刻，我竟感觉到了温暖。
这辈子，如果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，应该就是成为林老师的学生吧。
9
叔叔被判了死刑，他执行死刑当天，我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引力。
我知道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候了。
下辈子，千万不要再这么苦了，意识消失之前，这是我最后的念头。
再睁开眼，我到了一个漆黑的地方。
周围都是水，透过水声能隐隐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。
那个声音熟悉，温柔，有妈妈的感觉。
是林老师！
巨大的惊喜把我包围，我知道这辈子，我一定不会再经历那些了。
我会被爱包围着，也会把爱给身边的人。
“正文完”
10
番外（林老师）
当了八年的老师，李燕是我见过最让人心疼，也是最努力的孩子。
她乐观，积极，拼命学习，自己吃穿用得特别简约，总被同学嘲笑。
可她从来不介意，她就像个海绵，吸收所有的坏情绪，但释放出的永远是善意。
我从她初中老师那里了解到，李燕爸爸死得早，妈妈离开了。
所以她一直跟爷爷过，初中毕业后，她爷爷也死了，孩子孤苦一人，连学费都是自己赚出来的。
我心疼她，又怕她自尊心强，所以只能变相的给她一些生活上的帮助，本子，笔，课外辅导书等等。
还有几件我穿过的旧衣服，款式很老旧了，洗得有些变色。
我以为她会嫌弃，可她没有，还笑着感谢我，说这是她穿过最好的衣裳了。
高三最后半年，她的妈妈开始频繁出现。
偶尔参加家长会，偶尔接她放学。
我心想这才对嘛，没有一个妈妈会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的。
就像我那么爱我的儿子。
这么好的孩子，哪有人会不喜欢呢。
高考出成绩那天，我看到李燕的分数，激动地第一时间给她打电话。
可是打了好多次没有接通。
或许是老旧手机坏了？
出于担心，我去了李燕爷爷家的老房子，发现没人，又去了李燕妈妈那里。
屋子里很黑，也没有人在家。
回到家我越想越不对，打电话拨给李燕妈妈，她说李燕睡了。
怎么可能呢，高考出成绩这么重要的日子，哪个孩子会不管不顾的睡觉？
我感觉李燕出事了，握着手机犹豫片刻，后来安慰自己没事的。
直到两天后，儿子跟我说前两天看见那家叔叔打姐姐。
儿子指的房子，正是李燕妈妈的家。
我报了警，警察上门取证，找邻居了解情况。
确定李燕死了，死在本应该脱胎换骨迎接美好生活的那天。
听说，那还是她的十八岁生日。
罪魁祸首被判了死刑，但我心里丝毫开心不起来。
直到我怀孕，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宝宝。
看到她，我就想到了李燕。
“老公，这个孩子就叫林锦安吧，希望她岁岁平安，前途似锦。”
“前途不重要，最重要的是岁岁平安，时时喜乐。”
于是女儿就叫锦安，小名开心。
开心从小就乖，很听话。
儿子也很喜欢开心，什么都让着她。
我和老公涨了工资，多出来的钱都用来给孩子们买玩具，带他们出去玩。
时光飞逝，开心十八岁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，我和老公，还有他哥哥提前一个星期送她去学校报到，然后在首都玩了几天。
临走前，开心抱紧我，眼眶满是泪水。
“妈妈，我好幸福，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的女儿，我爱你。”
“傻丫头，我也爱你，永远都爱你，不管发生什么，妈妈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。”
“嗯！”
我们一家人站在北京大学门口相拥，留下开心十八岁生日的合照。
“全文完”